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浪漫的鬼魂

蒋子丹

我相信每一个懂得生活的人都会找到一种声音与你的生命同在。那个声音可能是蝉嘶或者鸟鸣,可能是高山流水或者空谷回声,可能是雨打残荷是雪落荒郊,可能是深巷里苍凉的叫卖,是夜窗外孤寂的足音,我不能一一例举,但我知道它们一定如同把把形状各异的钥匙,可以开启我们各自尘封盈尺蛛网密布的记忆之门,让往事幽深的温泉沿着岁月的九曲长渠涓涓渗淌而出,如霭如烟如诉如泣如血如髓。当我们找到了它,就找回了童年之欢青春之梦,找回了故乡之恋故人之情,找到了自己,找到了生命里一切最值得珍爱的时光,于是我们说,我们懂得了生活。

现在我想告诉你,在一个风的夜里,我找到了那一个属于我的声音。

那夜我在灯下读着这篇题为《脚印》的散文,读到了一个有关鬼魂的浪漫传说:人死了,他的鬼魂要把生前留下的脚印一个一个都拣起来。为此鬼魂要把生平走过的路再走一遍,车中船中,桥上路上,纵然桥已坍,船已沉,路已翻修铺上柏油,河岸已变成水坝,一旦鬼魂重到,他的脚印自会一个一个浮上来。

这时候,风来了,海的风,带着我曾经陌生的气息,从我不知该如何标志方向的远方吹过来,在窗前椰子树宽大飘逸的树叶上走过,留下阵阵绵长回应,一如旅人疲惫的叹息。这是一个辛劳的鬼魂,我毫不犹豫地想。它也许来自北极光照耀的寒冷地带,穿越中原密实的青纱帐和江南水泊桅帆织出的网,从都市的霓虹灯影里夺路而来,走过了太多的路,拣回了太多的脚印,也负载了太多的眷恋和愁思。在天涯海角的椰树梢上,它踌蹰不前了,生前的路或许已经到了尽头,末日之旅也到了尽头。这是一个富有的鬼魂,它的路也长,脚印也多,所以眷恋多多愁也多多。我又想,它将要离去了,去喝孟婆的茶,用这满筐满篓的脚印作茶钱,买来忘却的轻松。

风更大了,椰子树的回应更加绵长更像叹息。

在我中年的一个夜里,我读《脚印》,伴着这样的风声。

于是有风的声响,从我童年的时光里吹来。那是一种细碎的轻响,当夏天的晚风吹临古都北京林荫道上的杨树,满树心形的叶子一齐晃动起来。我们在树下边听大孩子胡诌鬼的故事,又怕又兴奋地挤成一堆。我在风的声响里想象着鬼魂们穿着宽大的黑袍到处溜达,袍子边蹭着树叶子,弄出这一阵声响。在童年夏夜的风里,我与鬼魂在幻想中首次相遇,接受有关前生来世最初的启蒙。杨树的叶子响得欢实,鬼魂在我们的童年也好